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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奠一个悲哀的逝者散文

散文 2011-02-24 06:04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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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时的他,不是丰神俊朗,却也眉阔眼亮,腰板直直的,走路踩着风一样。见人话不是很多,却一点也不拘谨呆板。小学到初中,我都和他同一个班。那时放学路上没少被男生欺负,那帮可恶的混小子里,并无他的身影。

今夏再见,触目惊心于他的样子:黑皴皴的脸像陈年污垢渗进皮肉,皱纹粗过老松树皮,乱如杂草的发下一双空洞无神的眼。

先叫大号再叫小名,他茫无反应。迟疑地向旁边的人询问我是谁,如梦初醒似的喊出我的名字,讷讷着:“好多年不见,都不认得你了!”我说:“是啊,多年不见——你还好吧?”他鸡啄米似的对我点头:“嗯,好么,还好么!”

然而从小弟口中知道,他过的不是不好,是很不好。

他家住的离我家不远,童年时我打猪草、走亲戚常从他家门前过。记得他父亲粗通文墨,除了能说会道,还写一手好字,逢年过节总有人请他写对子。她的母亲脾气不好,说话声音尖利,隔老远就能听见她骂人的粗嗓门儿。

他是父母的长子,底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。初中毕业他就辍学回家种地了,是升高中成绩不好也是家里急缺男劳力。那时他才十六七,不到半年,放牛犁地薅草栽秧一类农活都做顺了,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

一晃快二十了,父母张罗着给他说媳妇。媒人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女子,女方头一回上门“看家儿”,他一眼就看上那女子了。她长的排场,也灵醒勤快,落落大方地上灶帮他母亲煮饭炒菜。可是一顿饭做下来婚事就黄了。是她母亲在厨房抱怨的一句“我上十天炒菜用的一缸子油,她一顿就用完了,咋这么不会过日子?”让女子的娘听到了,丢下话给媒人:“这么省俭抠掐的婆子,我女子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给她……”

少时的他,不是丰神俊朗,却也眉阔眼亮,腰板直直的,走路踩着风一样。见人话不是很多,却一点也不拘谨呆板。小学到初中,我都和他同一个班。那时放学路上没少被男生欺负,那帮可恶的混小子里,并无他的身影。

今夏再见,触目惊心于他的样子:黑皴皴的脸像陈年污垢渗进皮肉,皱纹粗过老松树皮,乱如杂草的发下一双空洞无神的眼。

先叫大号再叫小名,他茫无反应。迟疑地向旁边的人询问我是谁,如梦初醒似的喊出我的名字,讷讷着:“好多年不见,都不认得你了!”我说:“是啊,多年不见——你还好吧?”他鸡啄米似的对我点头:“嗯,好么,还好么!”

然而从小弟口中知道,他过的不是不好,是很不好。

他家住的离我家不远,童年时我打猪草、走亲戚常从他家门前过。记得他父亲粗通文墨,除了能说会道,还写一手好字,逢年过节总有人请他写对子。她的母亲脾气不好,说话声音尖利,隔老远就能听见她骂人的粗嗓门儿。

他是父母的长子,底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。初中毕业他就辍学回家种地了,是升高中成绩不好也是家里急缺男劳力。那时他才十六七,不到半年,放牛犁地薅草栽秧一类农活都做顺了,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

一晃快二十了,父母张罗着给他说媳妇。媒人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女子,女方头一回上门“看家儿”,他一眼就看上那女子了。她长的排场,也灵醒勤快,落落大方地上灶帮他母亲煮饭炒菜。可是一顿饭做下来婚事就黄了。是她母亲在厨房抱怨的一句“我上十天炒菜用的一缸子油,她一顿就用完了,咋这么不会过日子?”让女子的娘听到了,丢下话给媒人:“这么省俭抠掐的婆子,我女子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给她……”

客人一走,他就把案板上那个装油的瓷缸子扔院坝摔烂了。六月的大太阳一会儿就晒化了雪白的猪油,亮汪汪的一滩像是他心底的泪,涩涩的,缓慢渗进泥地。不长眼色的大黄狗闻着猪油味过来,伸长舌头正要去舔,被他一脚踢过去,怕是用了所有力气,黄狗发出惨叫一瘸一拐逃开了。

她的母亲,那个每次炒菜只用筷子头沾上油在铁锅里点几下的女人,半辈子就是这么省吃俭用过来的,她不能让儿子娶一个大手大脚的媳妇!那女子炒一顿菜就败葬了她一缸子猪油啊,一想到这儿她就生气、心疼。可是儿子,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,从小到大第一次对她使气给她脸色看,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!她拍胸捶腿躺地上打滚嘴里干嚎,骂儿子败家骂男人窝囊骂女儿死懒好吃,哭自己命苦活着有啥意思干脆喝药上吊跳井死了算了……

秉承父亲的严格教训,他从小对父母都是百依百顺,从不敢在他们面前说个不字。面对母亲的耍横撒泼,他一句话没有说,关上睡房门,把一院子的残局留给父亲收拾。他用被子蒙住头,不想听父亲对母亲讲那些永远讲不通的大道理,还有弟妹们混乱的嚎哭声。

闭着眼摸到板柜上的一瓶城固特曲,用牙咬开瓶盖,咕嘟嘟灌下一整瓶。顿时脑子木了,身子飘了,屋外的哭声骂声渐次远去…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,爬起来洗脸吃饭接着下地。婚事不成就不成吧,老古话说得好:“命里无时莫强求”。注定他和那个女子没缘分。

那之后陆陆续续来“看家儿”的也不少,门槛没踩破也快被踏平了。其中有一个差点就说成了。“过门”前女方姑姑舅舅婶婶一帮子人最后来把关,他和父亲母亲一起苦留下人家吃午饭。他母亲很舍得地杀鸡煮腊肉,七个碟子八个碗地上了一桌子菜,饭是不掺包谷的纯米饭,堆尖的一碗一碗舀出来。他的母亲按例没有上桌子,守在灶边给客人添饭。客人连说“自己来自己来”进厨房就直奔灶台,拿起铲子伸向锅里时愣了:满锅就只一堆洋芋,米饭只剩盖在上面的薄薄一层……

这个女人,过日子真是克扣到家了呀,连一顿干饭都舍不得让客人吃饱。活该她儿子打一辈子光棍,谁家女子能嫁过去?除非她一家人都瞎了眼!

一晃他三十了,两个妹妹先后出嫁,逢年过节才回一次娘家。弟弟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,好长时间才打个电话寄些钱回家。渐渐没人肯再替他说媒,五里三乡都晓得他有个不贤德的娘,他家的日子没法过。

他的母亲也终于明白过来:儿子的婚事,让自己给耽误下了!于是下狠心对人亲热和气、大方不小气。可是已经迟了,恶名远扬,哪还有退步转圜的余地?

眼看着村里同龄的小伙子生的娃子都会叫大叫妈了,他的母亲也急了,怕儿子真的会打一辈子光棍。可是她越急脾气越坏,每天见鸡骂鸡,见狗打狗,更咒骂天底下女子都是瞎子,看不到她儿子多实诚。他们家多本分厚道。

他的父亲一辈子受老婆欺侮辖制,越老越不得安宁,一气之下病倒了。先是吃不下去饭,然后是下不了床,终于六十多就死去了。

父亲没了,家里就剩下他和母亲。他已经对讨老婆完全不做指望,对母亲更是又恨又嫌,每天进进出出家门望都不望她一眼。她饭端上桌他就吃,吃完碗一撂就进自己房,她说什么他都像聋了听不见一样,理都不理。

自从第一次相看那个女子,生母亲气喝醉了之后,他就爱上辣酒了。每天吃饭前都喝两盅。酒这个东西真是好,喝下去什么忧愁烦恼都忘光。以前是一盅一盅喝,喝酒时先吃点菜垫一下肚子。现在父亲去世了没人管得住了,他早嫌用盅子麻烦,就直接拿瓶子对嘴喝了。母亲骂他喝酒不要命不给他弄菜,他便什么都不就,干喝。酒瓶空了,人也醉成烂泥了,饭都不吃就倒头睡去。

他还有一把子力气。去村里的石料厂挖石头、装车,一年下来也能挣不少钱。可是这些钱他一分都不交给母亲,全用来买酒喝。家里床底下一箱一箱都是酒,什么时候想喝了,打开瓶子往嘴里灌就是了。

后来他回忆,母亲生平最后一次给他做的是什么饭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这些年他的脑子被烧酒烧坏了,早记不住东西了。其实不怪他没印象,那顿饭他根本就没吃。

母亲最后一顿给他做饭那天,他一早就去地里烧荒,等着秋天好在那里种豌豆。点了火他就走了,回家冰锅冷灶的,母亲也不在。他早习惯了对她不闻不问,于是碗柜里搜了半碗头天的剩饭热热吃了,又喝了半瓶酒睡下。第二天母亲没回来,第三天母亲没回来,第四天,第五天……

他记得好像出去找过,沿着母亲打猪草常去的小路,也问了村里相熟的一些人。他唯独忘了,去烧荒的那块地找找母亲。最后是一个拾柴草的人路过那里,闻到很刺鼻的臭味,顺着气味找过去,发现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,吓得报了警。

那时已是夏天,天气炎热,尸体早已腐烂。可是后来赶到现场的他,还是一眼就认出了,那个恶臭的尸体正是他的母亲。她躺着的不远处,是一个已烧坏的挎篮,里面是一碗饭一碗菜,还有一瓶酒。母亲那天,是来给他送午饭来了,可是她赶到时他已离开了。也许找不到儿子她等在那里睡着了?也许当时风大,火势蔓延太快她没跑脱?也许她一脚踩滑,跌进火堆再也爬不出来?

这样的问题,已经永远得不到解答了。他又憎恨又厌恶的母亲,带着这问题的答案,到另一个世界去了。

尸体发腐变形得厉害,跟过来帮忙的几个小伙子捂着鼻子还被熏得一个劲儿发呕,没有人敢靠拢尸体。他迟疑了一下,迈着大步走过去,俯下身子……

安埋了母亲,妹妹弟弟们都走了。空荡荡的几间屋子,就剩他一个人了。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里,他几乎不和她说话。可是那个屋子有她进来出去的脚步声,有她自言自语或和面前的一只猫一头猪说话的声音。甚至夜里酒劲过去了醒来,隔着两间屋子,他像是也能清晰地听见母亲的呼吸声。

一直恨母亲把自己害得人不人鬼不鬼,内心巴不得她早死,盼望有一天不用再面对她可憎的面目。现在不是如愿以偿了么?可是却怎么一点也轻松不起来?脑海里不断浮现许多年前母亲的面容,那时候他还是学步的孩童,那时候母亲开朗热情、漂亮年轻……

有时父亲也会梦里前来,正颜厉色斥责他不仁不孝,害死了母亲。这样的梦总让他一身冷汗醒来,然后就睡不着了。窗外的风声再听起来,是那么凄厉,隐约夹着一个女人哀哀的叹息和哭泣……

遇见他,正是他埋葬母亲没多久。他的手臂、肩部,大块皮肤溃烂的地方,露出瘆人的森森白肉。小弟说那是尸毒。他扛母亲尸体的时候中的。我问没去医院看看么?小弟摇摇头,说:“他一天就知道喝酒,哪还管自己的死活?每天饭都不做,家里就剩白酒和方便面。开水都懒得烧,渴了喝一瓢冷水……”

一转眼夏天就过去了。那天和小弟闲聊,偶然问起他。小弟答说:“死了。”

惊愕得张大嘴巴,以为听错了。

小弟又重复了一遍:“是死了。”

我问:“怎么死的?”

“还不是喝酒喝死的!又加上中了尸毒,没法治的……死了好,免得活着受罪……”

“他死了。”——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关于他的消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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